他记录了一个城市生命中最华丽的乐章

老吴27岁那年,有许多梦想。那是年,彼时的国人享受着改革开放初期的红利,逐渐拥有了丰富多样的精神追求。定格现象,他疯狂迷恋摄影,想成为一名摄影家。于是,他拿起了一台相机,用它定格世相,让眼睛读懂世界。

吴正中的影像中没有空洞的宏大叙事,而是小人物的庸常生活;没有刻意夸饰,而是直面现实。他是青岛土生土长的摄影家,成就很多,却不张扬,也不溢满,沉稳、大气、平和。或许,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对于他而言却并非如此。他没有跋山涉水去别处,而是坚持在本地拍摄他最熟悉、最能感同身受的事物。在漫长的时间里,他对青岛的老楼老街、商业行为、时尚变迁、百姓生活等进行虔诚而质朴的影像记录。这些记录自成体系地构成了青岛的城市面貌和城市变化的影像志,同时也反映出他对这个城市的深厚感情。

“经过七、八年的努力,老吴也完全可以像阿杰特宣布‘拥有了整个巴黎’一样,说自己拥有了整个老青岛——他记录了一个城市最有魅力的部分,记录了一个城市生命中最华丽的乐章。”大众日报图片总监孙京涛曾对吴正中作出这样的评价。对他来说,摄影是“无碍”的,他从不把自己固定在某个影像风格,也从不刻意地去改变什么,一切都仿佛是自然形成的。从最早获奖的沙龙风格作品《工地序曲》到长期实践的纪实类影像《小本买卖》《波螺油子路》《崂山大院》《老青岛》,再到肖像类作品《面具》,相机背后的吴正中“如入无人之境”。他在南方创作的影像专题作品《候鸟》和《大沥人家》足以证明,在他眼里已经没有地域差别,真佛只说家常话。直至六十七岁完成的专题作品《老屋余温》,吴正中的影像从“三十而立”,走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

拥有一座时光档案馆

作为尤金阿杰特的信奉者,吴正中移植了前者私藏巴黎的概念,也在私藏着他的青岛。从崂山大院、波螺油子、海关后到大鲍岛,社会学影像的意义明确之后,吴正中用时间归络着他的影像档案。他心中的宫殿愈盖愈大,甚至于立下豪言要从老青岛走到新青岛,要从旧世界走到新世界。生命将一个不断变化的青岛交给吴正中,于是他用图片盖了一座永久的房子,逐步堆积成为一座时光档案馆。

面对这样一位摄影家,你会多一份对平易近人一词的理解。他始终用一种平和而坦然的语气叙述着那些与青岛相关的人与事,思乡之情亦贯穿于整个采访过程。他拍摄的照片如一位老成持重的老人一般,将青岛的历史娓娓道来。逝者如斯,按动快门的那一瞬间,吴正中也未曾料想到手中的相机会成为青岛历史的见证者、记录者。在悠久的时光大潮中,吴正中释放着不断膨胀的生命,留下了那个年代的标记和岁月记时。

“摄影是时间的艺术”,拿起相机的吴正中便藏在了时间里。往昔已经成为过去,但人们对于时光的认识与感受,常省常新。他毫不关心自己的照片是否有价值,而是把一切交给时间,笃定时间会成就这些照片。他说,“我需要的是回到内心,将自己对现实生活的态度和个人立场尽情地表达于其中,构建一个影像的桃花源”。他在摄影方面有足够的“野心”,企图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都装进“影像的桃花源”中。那里没有冷漠,没有愤怒,只有市井平民世俗生活的烟火气,生机勃勃。

年,耳顺之年的吴正中从报社退休,他一如既往地对周遭世界和事物保持着好奇。评论家刘树勇曾感叹,“以老吴这样的年纪,竟然还有这种犹如童年的惊讶与好奇,哪怕是一砖一树,他都好奇。这好奇意味着一个人与这个世界有一种特别的关联,有一种观看的冲动与敏感。”凭借这份冲动与敏感,吴正中开启了他新的镜头语言探索之路。年,吴正中拍摄的系列作品《面具》亮相平遥摄影展。身着泳衣带着“脸基尼”的中年女性肖像,单纯而诡异,具有一种超现实的荒诞感。《面具》的策展人、《南方周末》的图片总监李楠说:“真正的摄影家,是没有标签的,或者说,他总是要尽力地去标签化,而不是将标签作为自己的护身符和价码牌。我非常高兴这个观点,在吴正中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证”。

《混搭之城》在吴正中过去的影像叙事中是无迹可寻的:一把破旧的镜子和拿着镜子的手反复出现在影像的前景,镜子中反射的场景与镜头前的场景,企图构成某种微妙关系,毫无美感甚至让观看者产生不悦。实则,在曾泽鲲看来,这组照片是吴正中自拍摄“波螺油子路”以来压抑多年的一次情感释放。持续不断的城市改造让他记忆中的“老青岛”无处寻觅,这种现实和过去的巨大落差,让他不再躲在相机背后,而是将各种视觉符号与自己的身体嵌入到城市之中,用更为直接的画面表达对现实的观点。这种介入性的直观表达和具有隐喻性的道具使用,让我们看到了他希望找到更多的观看视角与影像表达可能性的企图。

吴正中在这座时光档案馆中,定格着青岛小人物们如何小心翼翼地走向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在这些照片中,我们可以目击自己的记忆,也将看见我们的遗忘,并重新发现有待省察的生活。今年,吴正中完成了他最新的一个专题《老屋余温》。他将镜头对准了城市的内部空间——搬迁之后废弃一时的老屋。那些生命曾经存在的痕迹——老式家具、席梦思床垫、沙发、残破的木质地板、陈旧的挂历图片等等,如强大磁场般吸引着他。这些老屋曾经的主人是他的同学、亲人、同事。吴正中走进这些老屋,宛如走进一个个人生剧场,目睹和倾听着在这里发生过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他用细腻沉稳的影像语言,赋予了这些即将拆除改造的破败老屋以人世的温情。他放弃了此前擅长的略具嘲讽调侃的观看姿态,重回一种质朴平素的视觉表达,他只有一个目的,让影像充满昨日的温暖记忆,就像居住此处的人们永远不会散去那样。

“消失的地方是每一个老青岛人永远的牵绊,尽管城市的发展潮流、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但我依然怀念老青岛的点点滴滴。时光流逝,沧桑巨变,但在我的相机中,依然有着最淳朴最难忘的记忆。”吴正中,依然在平和地讲述。随着青岛城市建设的飞速发展,这里的建筑群和周边的环境已经与它昔日的模样不能同日而语了。摄影是吴正中初次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他用相机吹起大地上的烟火气,充满了当代现实现世的各种可能性,记录了长存于世的生命信息。吴正中的相机在百年老城和里院民居开展了“青岛叙事”,直观地描画着青岛老城风貌图景,也陈述着有关城市发展演进和青岛人群体情感变迁的思考与态度,呈现出青岛本土艺术创作和本土人文的思考。

吾城吾乡

12月3日,吴正中的摄影回顾展《一个人他的城》在青岛市美术馆进行预展,以此为契机,我们不妨回顾一下他的摄影生涯。《一个人他的城》策展人曾泽鲲这样评价吴正中:“他像高超的手术大夫,手持摄影这把锋利的手术刀,切开我们尘封的记忆,精确地挑动着我们早已麻木的神经。”

“我将取景器瞄准青岛的街巷,把城墙、街市、民居等风土人情拍了个遍,写真下那个年代青岛人的精神风貌,用影像为老青岛人的人生备份。”吴正中始终是一位在场者,他持续地记录着一座城市三十多年的变迁,他的影像绵密、丰富且充满细节。他将摄影作为毕生的追求,以一己之力将整座城市装进了镜头。那些飘荡于老青岛路上的市井本真和底层生猛,无疑是吴正中摄影生涯中最粗糙又最汹涌的浪漫。伴随着发展钟声的敲响,在一阵阵挖掘机的轰鸣中,这些老街巷从青岛的地图上悄然消失了。若干年之后,当拂去历史的尘埃,这些老照片在今天重新为观赏者所珍视,所处时代的真实记录,是为历史留存的珍贵记忆。

“那些曾经的记忆始终存于内心的深处,时常像过电影般在眼前浮现,有着我永恒的眷恋和难以割舍的感情。沿着这些渐已模糊的旧影,去找寻属于青岛曾经的回忆。”偶然瞥见的青岛,吴正中花了几十年去记录它。年,吴正中从部队复员回到青岛第九橡胶厂(双星集团),除了满足宣传类工作的需要,他更愿意将镜头对准胶鞋流水线最艰苦的“炭黑工”,拍摄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当时,摄影行业出现了大量以沙龙美学为标准的比赛。“我从小画画,早年在部队参加过美展,并在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的前身)进修学习过。”于他而言,无论是用集锦摄影方法制作版画效果,还是在海滩上捕捉温情浪漫的画面,参与这样的摄影赛事并获得各种奖项,吴正中驾轻就熟,俨然成为个中高手。《母女情》获中国日本联合举办《劳动与生活》摄影展金奖;《龙的传人》获得华东六省市摄影比赛一等奖……

正当大家以为吴正中会继续在沙龙比赛中乘风破浪时,他却转向了纪实摄影的探索道路,那个躲在相机背后善意调侃的摄影家吴正中逐渐清晰起来。他敏锐地感受到时代的快速变化,将镜头对准城市年轻人的种种时髦行为,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融入现实观察与影像采集的过程之中,不断制造那些充满了冲突、滑稽、幽默意味的照片。年,吴正中离开了橡胶厂,开始了他作为自由摄影家的纪实摄影实践。《海滩情》是他从沙龙摄影向纪实摄影的过渡之作,他沿着“海滩情”的反思和经验道路,向着系统拍摄小本买卖人的道路进发了。在他看来,工厂里的“炭黑工”和青岛街头的小本买卖人才是真正的精神贵族。“在我的照片中,除了可以看到胶州路与观象二路交叉口卖红薯的姐妹、安徽路上推着馄饨车的父亲与孩子、福建路上做棉被的夫妻,还能感受到青岛冬天的湿冷以及夏天聒噪的蝉鸣。”他们处境艰难却不言放弃,磨难历尽仍然自得其乐。他毫不掩饰对他们的敬意与尊重,努力显现出那些小人物的行为信息:他们从事的营生,他们与周边环境的关系。通过强调影像的这种叙事性,营造出一种氛围感与空间气息,从而赋予他的照片一种超越视觉感官的能力。

年,吴正中与孙京涛在大众日报联名发表了一组图片故事《盲人按摩师》。两个经营视觉的人拍摄失去视觉的盲人,其中不免有一种象征的意味。彼时,国内各种纸媒开始尝试转型,人们不再满足于文字阅读。印刷技术的变化与提升,让不少报纸开设了大篇幅的图片版,图像的视觉信息传播开始受到重视。此时,吴正中成为《半岛都市报》的摄影记者。亦是机缘巧合,他遇到了孙京涛。在他的指导与支持下,吴正中拍摄了《郭素爱与22个弱智儿》《滑板小子》《母爱托起的美丽》《青岛地图》《老院落新房客》《中国式婚纱照》等图片故事。多年以后,孙京涛在文章中回忆了当时吴正中的状态:“老吴每天白天出去拍照,晚上便在屋子里冲洗胶卷、放大照片。冲洗出来的底片像海带一样挂在横贯屋子的一根铁丝上,照片就摊在床上、地上,到处都是”。

吴正中是一个不容易满足的人,正如他当初不满足于只拍厂里的宣传照一样。他开始在一个更大的格局和结构意识当中来观看整个青岛老城区,大量地拍摄这一区域内相关的建筑、街道院落以及在这一区域讨生活的平头百姓,展现生命中的一种舒展和慰藉。

吴正中有一种清晰的历史感和紧迫感,他对于拍摄内容的细致的分类似乎是生怕会遗漏掉老街生活的某一些方面,而且他还经常有意将路牌和门牌包含在画面之中。年—年,吴正中完成了两个重要的影像专题作品《波螺油子路》和《崂山大院》。“波螺油子”路是极具青岛特色的街道,顺山而建,上下起伏,十处转弯,路面用小青石块铺就,周围坐落着中西结合式两层小楼,西北段毗邻农贸市场,市井气颇浓。在吴正中眼里,这条路不仅是一条城区街道,也是他儿时滚铁环、打纸牌、打木头、跳房的游戏场所。而“崂山大院”作为青岛市历史上最有名的棚户区之一,虽有“崂山”之名,却无崂山之美。大院用石块、土坯搭起的房子低矮拥挤,人均居住面积不足4平方米,三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居民共用一个水龙头,一个厕所。当他得知横贯青岛东西的快速路建设将要拆毁“波螺油子”这条独具青岛特色的街道,作为一个摄影家,他已经清晰地意识到,大规模的现代化城市改造进程,正在抹掉与他生命过程相关的那些痕迹。他能做到的,只有通过自己的影像记录和描述,为自己留下一份未来可以观看的少年记忆。

“昔日里院生活那种邻里间不分亲疏,相互帮扶,相互依赖的关系,直接影响了人们的思维、情感、行为和处世方式,进而引导和带动了青岛地域人文特征的形成和完善。对工作生活或世代居住于此的人们来说,是一种地域人文精神符号的集体认同。”随后,吴正中开始将“波螺油子路”和“崂山大院”的个案经验延展到有关整个青岛老城区的影像描述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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